《華太平家傳》 本書為朱西甯所撰寫的長篇小說,也是其一生最後未完成的遺作。2002年2月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。本作書寫時間歷經18年,並多次易稿。作者原預定撰寫百萬字,最後完成55萬字。全書共分35章,敘述由清光緒26年(1899)開始,華氏家族落戶尚佐縣的歷史。《華太平家傳》首章敘述者所說的一段話,可以視為朱西甯創作此書的精神:「眼前這個世代雖則全人類都在抗拒甚至棄絕文字,我可還是堅信文字會比人壽長久。若得忠忠實實記述下我的所有記憶,寫成一部我這華太平家傳,至少可免白白糟蹋承自天上的恩賜,該是我人生一場唯一的價值奉獻了。」雖然《華太平家傳》的歷史背景設定於動亂的晚清末年,然而朱西甯並無意於只撰寫一個尋常的大歷史觀點小說,他反而由最寫實的層面——平民老百姓的生活入手,細緻地呈現了列強侵略、義和拳事變背景下,民眾生活的種種面相,而有如一個傳統文化精髓的展示場。像是書中就生動地重現了民間過年的傳統習俗,如〈年三十兒〉中詳細地將一個家庭過年時要準備的工作如寫、貼春聯的方式,而衍伸出書法的藝術,一一詳細的披展開來;〈新春〉則生動的呈現了中國人千古不變的天性—賭博,尤其時過年時各式各樣的如開寶、推牌九、抹紙牌、打牙牌、擲色子、走陞官圖、砍錢兒等;又如演旱船、歪蚌精等的莊會,將如何造旱船的工藝技巧,如實地再現;又如〈打野〉中敘述打獵的過程,也有一套槍銃的講究;當然,以農立國的中國在農事上也有一番學問,〈鋤禾日當午〉、〈地瓜翻秧〉就詳細的呈現出來。徹底展現了張大春所謂「不厭精細」的敘述風格,以及朱天心所說有如「清明上河圖」般的展卷風味,而具有濃厚的文化史與民俗史價值。除此之外,朱西甯也在《華太平家傳》中,再度展現他對於中國地方土語的高度掌握,豐富的地方俗語以及謠諺,也更增強了小說的寫實向度,如〈天子下殿走〉中引用了「十里路,無真信」來說明慈禧太后與光緒的出奔可能是謠傳,「外甥打燈籠——照舅(舊)」(〈熱鬧又冷清〉)取其諧音,「人心晝夜轉,天變一時刻」(〈春來無痕〉)、「過一冬,長一蔥」(〈西體中用〉)都在小說中運用自如,為故事增加了許多莞爾。〈熱鬧又冷清〉中壯陽藥膏的葷話及調笑語,則是增添了民間的通俗趣味。在小說中,朱西甯對於民間生活描述的精細,伴隨著文本內部時間的刻意放慢,卻因此形成了與歷史時間的複雜辯證;相對於大歷史敘述中清末民初的動盪不安,並且如單一化的機械反應(列強進侵 → 清廷宣戰 → 戰敗賠款割地 → 列強再進侵),在掠奪與戰爭中反覆的國家命運主題,卻出現了另一個與之平行的複調,在主旋律底下不斷地潛入浮出;當歷史書寫單一化成編年與戰爭割地的必然關係時(我們熟知的清末歷史),民間生活卻豐富了時間的貧瘠,慢格細放地展現了其真實存在的一面。〈年三十兒〉過去了是〈新春〉,再來是〈舊的去了,新的不來〉,然後是〈熱鬧又冷清〉,100頁的篇幅過去了,時間卻只從除夕到初二。既彰顯了在地景愈大的國家,時間差的存在愈明顯外,卻也讓民間生活一躍成為歷史的主體,並隱約反襯了國勢的陡然頹圮,小說中那一則則以日為單位的報紙新聞,成了兩組時間,最好的對位辯證。而此一民間本位的歷史敘述與時間感,延續著中國傳統社會結構,揭示著家族以其主體性,對位著以「報紙」為代表的國家變局,在大歷史時間的潮流中自行運轉著。其中對於時間的思考,可以說是朱西甯自《現在幾點鐘》之後,再一次精彩的展現。《華太平家傳》之所以被朱西甯數度易稿,或許正因為作者將此書當作其畢生思想的重要總結。由於朱西甯自小便出生在基督教家庭,基督教思想浸染甚深,對於民國以來中國文明與基督教文明融合的可能,是朱西甯畢生思想的思考重心,而在《華太平家傳》中,他便是藉著其中「我祖父」的思辨,傳達自己多年思考宗教及人性的成果。像是在〈卜筮〉一篇中,他思考迷信的問題,提出基督教認為《聖經》中的基督出生星象所現預兆不是迷信,但中國人信風水、星象、易經就是迷信,而提出他的不以為然;以及洋人帶著滅中國的念頭及舉動而來,卻又口說傳教,而放諸《聖經》中不乏滅異國的例子,深深以為是以色列人誤解了上帝,《華》書中如此的例子俯拾皆是。但我祖父這樣的思想,卻為他帶來了洋傳教士不認同,但宗教的背景又引中國人側目的窘況。而朱西甯正是藉著「我祖父」的處境,將中國百年來中西文化激盪、融合的情形及過程,作了最深刻的反映,也透露出清末民初那個時空中,中國基督徒的立身行事之艱難。但朱西甯卻是藉由這種困窘之境,轉化出中西文化合璧互補的可能性,在小說中,正是在那傳教時有些傳有些不傳,有些信有些不信,而個人道德的準則,有些則來自上帝,有些甚或來自儒家孔老夫子。〈地瓜翻秧〉一章說到:「祖父傳道之始,就一直自許他是以中國四書五經,諸子百家,與聖經摩西五經,福音四書,諸先知預言、使徒書信,兩相互解互證。」而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提倡的「中學為體,西學為用」思想,也延續著他從《七對怨偶》、《日月長新花長生》等書中所談論的觀點,其思想之一貫,展露無疑。《華太平家傳》雖然最後沒有完成,但卻已展現出其極為豐富的文學特質,不論是朱西甯畢生文學敘述上的思考,對於中國文化圖景的形塑,或是其在宗教層面的關懷,無一不備,可以說是總結朱西甯畢生文學成就,重要且最具代表性的經典。(陳國偉撰寫)
撰稿者:文學類工作小組最後修訂日期:98年09月09日 | |